（一）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我不太清楚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，只是倏忽一瞬的事情，睁开眼睛，我就发现我置身于一间很大很大的房间里。

这里并没有别人，只有一个在我看来很巨大的长发女性躺在床上——那张床也是这巨大的房间里唯一的家具，因此这个房间显得十分空旷。

说是空旷，然而她也没有注意到我，明明我俯视着她，把她看得一清二楚。

四面墙都是毛毛糙糙的，也不美观，或许我还要感谢它们，让我更容易落脚了。

我停在了有窗户的那面墙上，橙红色的光在地板上铺出一条梦幻的大道，给墙壁挂上了一幅唯美的壁画，但光却没有洒到角落的吉他上，那个女性肯定很珍惜它，把它放在了房间里最角落的地方——离门最远，离她最近。

完全稳住身形后，我抬眼看向那个女性，她还是躺着的，但已经翻了个身，背对着我。

这面墙视野很好，能很清楚地看见她的全身，白皙而修长的双腿不着衣物，不过是穿了一条黑色内裤而已，上身的装扮同样清凉，一件短袖就糊弄了过去，双臂上挂着的汗珠在阴影之中，看起来像是晦暗的污渍。

我飞到了窗户上，尽管已是黄昏，但远处的空气仍然被高温扭曲，融化一般地颤抖着，好像就要分崩离析了一样。

周遭高楼林立，尽是些比这间房间还要大得多的建筑，它们的表面都是水晶一般的晶莹剔透，在夕阳下镶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，阳光停留在它们身上，游移在它们身上，绘出一条条难以捉摸的曲线，在我看来，都是嘲弄的嘴角。

是的，它们都看着这里，盯着这里，嘲笑这里，仿佛贵族蔑视贫民。

哼，或许它们的内部也就是这样似的粗糙墙壁！

“叮铃铃……”

我的注意被一阵音乐声拉回，那个女人此时正把一块发光的板子放在自己耳边：

“喂？妈。”

“嗯嗯，是，我挺好的。”

“别担心，我这两天还写了首新歌呢。诶，什么话这是，真的，别操心我，妈，我都这么大人了。”

她的声音轻盈，脸色却是沉重的苦笑，忽地，这苦笑炸成了微怒的符号：

“不用！都说了不用您给我钱，我自己能顾好我自己！”

她的声音不大，但却远比刚才尖锐，连她声音中一直存在的疲累感都被扫空了。

“行了，我先挂了，晚上我还要去驻唱，您别担心我，昂？”

她将手机甩到一边，抱着枕头，身体微微的颤抖着，痛苦地翻来覆去，她紧紧咬着那泛白的嘴唇，几乎把嘴角挤出血来，头发本被汗水黏在一起，这样一滚就都凌乱地散了开来，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脸，偏偏露出了她那满是血丝的眼睛，活像个女鬼……她看到我了吗？

夕阳的影子在渐渐褪去，我看着房间里的光越来越少。

“啊…”

她一用力，把枕头甩到了墙壁边——我的面前。她看向这里，眼神无助而歉疚，刚要下床把它拾起，又因为腿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。

“呜…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
我听着她嚎叫，看着她捶地。

（二）

之后几周，她每天天一黑就出门，背着吉他，摇摇晃晃地出发，约莫凌晨三四点，又摇摇晃晃的回来，有的时候面色苍白，大概是累的，浑身都湿漉漉的，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；有时候，她喝了酒，醉醺醺地推开门，然而一进门，她的身躯却比平常还要平衡，径直走向浴室，轻轻关上门，里面就会传出哗哗的水声，听起来像是在洗澡，然而，如果这时候停在门把手上，就能隐约听见呜呜的哭声。不过，无论是哪种情况，她第二天总要练两三个小时的吉他，一边弹一边唱，有的时候竟然把自己唱哭了。

她的演奏技术很好——我没有听过她所弹奏的以外的音乐，但就是没来由的这样认为。

相较于她，我的歌喉一定很烂，因为我曾经难以克制地在她的伴奏下引吭高歌，但没过多久她就搁下吉他，转而向我扑来，差点把我拍死。

在那以后，我就没有在她面前发出过声音，她抓狂起来实在可怕，而且又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表情，如果浪费她练习的时间追打我的话，我会愧疚。

然而，我依然会在她熟睡的时候飞到她脸上仔细端详她——不是落在她脸上，而是盘旋在上方——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，看着她泛白的嘴角……或许这是因为她从来不晒太阳吧。是的，我从没见过她走在阳光下，她的床在整个房间中央，太阳正好照不到她；出门的时间是在太阳落山后，回来的时间是太阳升起前，简直就是在刻意躲避太阳。

当我盼着她什么时候能在白天出一次门的时候，她在某个晚上又一次醉醺醺地回来，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香味，不同于她的体香，是另一种味道稍重，有些刺鼻的香味，以前从未闻到过。

她在那天晚上没有洗澡，也没有哭，唯独表情看起来死了一样，爬上床，天气那么闷热，她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，蜷缩成一团，即使我在旁边唱歌她也一点反应都没有……说实话，我是有些担心她的，本来她就很少露出笑容，现在更是给我一种生无可恋的感觉。

第二天，她在中午出门了，背着一个小包。

回来时，她拎了一大包东西，很多是衣服，还有一些各色各样的瓶瓶罐罐……以及一本笔记本。

她以前明明连饭都快要吃不起了，难道昨天捡到了别人的钱包吗？

在这一天，她没有练吉他。

在这一天，她开始记日记了。

晚上，她趴在床上在那个本子上写了好一阵子，写着写着还会自己冷哼两声。搁下笔，她就随手把本子扔到床头柜里，力道之大，使柜子挪了一小步。

然后她站起来，走进淋浴间，并不是去洗澡，我听见瓶瓶罐罐的碰撞声，虽然好奇，但我不敢飞过去看她——她今天明显很火大。

等她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，她本来就白净的面皮更白了一个度，一向没有血色的嘴唇也红润了许多，就连脸型都有了点细微的变化……她变得更美了，让人移不开视线。

那天晚上她还是带着吉他出了门，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回来。

（三）

从那以后，她就常常一整夜不在家，白天要到中午才会回来，拎着大包小包的衣服，可有的时候却连吉他都不带回来。

然而，钱包一直是空的，她整天整天的花钱，完全不让晚上赚的留过一天。这间空旷的房间倒是被她充实了起来，她买了一个衣柜和一个衣架，否则，衣服都放不下了；她在原是淋浴的浴室装了浴缸，或许泡澡更能缓解她的疲惫；她还买了一个梳妆台，白天往往会用它写日记，对日记本的态度总数那么差，连带着梳妆台也被牵连，常常发出即将散架的哀嚎；每次晚上出门前，就坐在台子前，对着镜子用一些奇怪的东西在自己脸上乱画，满意后才出门。

我再也没有听到她哭过，她走在阳光里面了，然而，我完全不觉得她开心。

夕阳还是那么红，那么如梦似幻，也还是一如往常地不照在吉他身上，也不照在她身上。

我偶尔还会飞在窗户上看外面的景色，但不再只看高楼，不再只顾着仰视。

我开始俯瞰，我这才注意到我现在所处的也是一个高楼，底下的人那么渺小，比我的影子还小。

因此，他们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，世界也不会在意的吧。

每天早上的人流颇壮观，从一个个高楼里涌出，汇成一股巨浪，又很快分散在各个公交站台。

我看不到她，更看不到以前爱哭的她。

大概是以前的她走失在了某个夜晚，现在的她融入了太阳吧。

太阳。

是不是太阳闪耀了？她似乎不太关注我了，即使我在她耳旁唱着我跑调的歌，她也不再作出反应了，只是偶尔皱皱眉头，扫兴地看我一眼。

这不错，我能和着她的琴声自由地唱歌了。

可惜的是，她现在已经很少练琴了，偶尔会坐在夕阳的影子里弹一小段，然而也不太专注，手上动作不停，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，看着那些高楼大厦。

它们用自己的玻璃外壳把余晖撕得粉碎，又重新拼接成一道道红色的弧线，那是它们的笑脸，比起从前似乎少了些鄙夷…但多了几分嘲弄，像狼在看不知不觉远离了牧群的绵羊。

太阳。

她融入太阳了吗？

（四）

在几天前，她又跟她的母亲通了话，她那么高兴地告诉母亲自己过得多么多么好，还给老家汇了款。

我惊讶，她一边哭着，声音却没有一丁点的颤抖。

“您不要担心我了，我过得可好了。”

“我很受欢迎呢，我是我驻唱的酒吧的招牌呢…大家都很喜欢我。”

她顿了顿，擦掉了眼泪。

“也很喜欢，我的歌。”

第二天，她练了吉他。

第三天，她的吉他崩了弦。

第四天，她没有带吉他就去工作了。

第五天，一切戛然而止的那一天，她回来的很早。

脸上紫了一块，哭着回来。

她第一次“哭”着回来，以前，从来都是回到这里才敢哭的。

我关切地飞到她身边，我真希望她能听懂我的歌声，这样的话，或许我能给予她几分安慰。

然而，她只是厌烦地挥手，根本不让我靠近。

月光在今天晚上洒了进来，不可思议的，它照到了那个吉他，那个只有一天没用，却早已蒙尘的吉他。

她坐在台前，从抽屉里取出那本日记本，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，没有冷哼，也没有哽咽，仿佛只是在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。

等翻完了一遍后，她深吸了一口气，就把日记本一页一页地撕下来，又将每一页都撕得粉碎……最后，把那些碎屑撒在地上。

接着，她进了浴室，哗哗的水声很快就停了，大概是浴缸放好水了。

我停在窗户上，看着高楼们。

它们都黑了脸，阴沉着，像一个个深渊一样，它们在气恼，为她的反抗而气恼。

我受好奇心的驱使飞到了日记的乱葬岗上，眯着眼睛想要看个仔细，然而她销毁地太过彻底，究竟看不出个所以然，我只是漫无目的地从“我不想被他约”飞到“今天好疼”，最后停在一张写着“讨厌”的字条上，看着一地狼籍发呆。

当我嗅到血腥味而抬起头时，首先看到的是已经染上血色的“理想”，我这才发现，水声已经停了很久很久，而她一直没有从浴室出来。

怎么了呢？

我飞了进去，目光再一次被她吸引。

她安静地闭着眼睛，靠在浴缸边沿，只有头在血色以上。

窗帘没有拉，深更半夜，的确没必要拉什么窗帘。

我听见自己嗡嗡的振翼声，几乎是本能地、疯狂地靠近了她，停在了她的嘴唇上。

是爱吗？是食欲吗？是爱吗？

……………

飞出浴室的时候，我第一次看向了镜子。

涂了水银的玻璃，不再是那些恶心的笑脸或是阴沉的深渊。

我能看见我自己。

那是一只搓着手的苍蝇。